采访天文手记以及录音整理稿

依旧不太想写稿,不过却是想一些事情,我想我应该在blog里说说一些工作的事情。这是一篇去年我在豆瓣上的旧帖,以此为开始,以后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多多少少及时做点反思,别老是一阵牢骚之后什么也留下,和过去那种乱乱的学生时代遗留问题做个隔断吧。

采访天文是在一个匆忙的下午,状况百出,第一次电话过去天文还在吃面,是朱妈妈煮的线面,第二次电话过去我的录音笔坏了,我本来打算用手记,发现脑子跟不上,又让天文等了会,第三次才顺利地开聊。聊到一个多小时电话卡没费,只好用手机接着聊,录音笔根本用不上,只能录到很小很小的声音,办公室里很吵,跑到楼道里还是很吵,躲到角落里结果又是人来人往,所以当中有一段天文说到自己经过少男少女身边的心情,觉得好庆幸自己已经过了那段懵懂的时光,一点也没有悲伤啊感叹青春已逝的心情,翻录音的时候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不想大意着翻,也没法完全记住她的遣词用句,所以就不翻了。似乎她在其他场合也说过类似的话。天文说话轻轻慢慢好似手里拿着草稿般,有时会停下来想半天,回答很认真。
采访完天文,我就去旅行了,记得天文说她不用电脑不用mail,现在还只用手书,于是在旅行的途中给天文寄了一张卡片,后来居然收到她邮来的书和一段回信。一直想给天文一封认真的回信,但是乱七八糟的工作和生活,便耽搁到现在。不知道她每天还要花多长时间认真地对待我们这些混乱的人。
谢谢天文。
翻邮箱时重看了2009年年初给天文做的采访,当时的录音整理稿。采访天文前我看了我能搜到的各种关于天文的采访、讲座什么的,看了大部分天文的文字天文的书,虽然后来的采访中天文说了一些重复的话,但是有些内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的,所以我想这点文字对其他人应该还有点用处,贴出来吧。文章最后发表在《家园》杂志2009年2月号上,完全不是这个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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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年轻写到现在,有过什么样的变化?
我写了36年了,太庞杂了,36年在一个行业里头也算是老师傅了,虽然开始写的时候很年轻,是高一暑假。这一路也就是成长过程,我们写的早,在胡兰成先生的帮助下又办了三三集刊,那时我们才高中大学,读者也都是高中大学,或者是大学刚毕业,我们都是心很热啊,就是在台湾全岛一个一个学校开座谈啊,办演讲啊,很煽动。大家给我们写稿啊,来台北就来找我们,讨论我们期刊里面发表的文章,我们所谓说要发扬汉文化,按我们现在来说就是知识分子,扩大一点说就是要做一个“士”,那时根本不屑做一个小说家,就觉得小说只是小技艺而已,就是“大道难闻”嘛,技艺是很容易得到的,你是作为一个有志气的人,这些文章都是小事,“壮夫不为也”。这大概是我们二十几岁在办三三集刊的时候煽动的话,只要中国能唤起三千个士,好像就有希望了。
我们就一个个学校去巡回座谈演讲,所有的这些读者都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我们大学毕业之后,有些人就要去找工作了,有些人继续做研究,有些人出国,有些人服兵役,有些人养家糊口,就会碰到一个关口。你在学生时代,就不用管生活的摊子,有大人帮你扛着,大家可以像夏令营一样,感觉风云聚会在一起办杂志,可是当你面临一个生计问题的时候,就各自走各自的路了,这也就是人生长程里的一个阶段。
等到我和天心差不多到30几岁的时候,我们的风格可以说是为之一变,就是说你青壮年一定是跟年轻的想的不一样,我们三十到四十岁这个阶段写的东西,我跟天心讲,好像是翻脸不认人了,这跟年轻时真的不一样了,比较强悍,就显得面目狰狞,不是那么舒服,不是像年轻的时候有一种飞扬清新温暖,即便是刀光剑影,也都会有年轻人的眉目清朗。到青壮年的时候,比较像沙子,人磨在沙砾之上,比较显得粗粝,比较强悍,因此也就面目比较狰狞,读者就不认识了,说我们怎么这样翻脸不认人,有些读者就不再跟了,觉得喜欢以前的东西,另外一些人却会一直跟上。每个人的生活阅历都不一样,有些人是觉得你是有进步的,当他们长大再来看你们的作品的时候,会觉得你是有进步的,每个人人生的历练是不一样的,你看世界的方法不一样,反映在你身上肯定也不一样。所以一直到我们现在50多岁,在台湾的老读者其实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在长大,也一直在衰老。我们现在写一些过50后的情境,他们大概也有这种感觉。

最好的时光是在什么时候?
当然是学生时代,我们和胡兰成先生的交往,他住到我们家隔壁教我们姐妹国文,虽然只是短短半年的时间,但是对于我们一生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后来的三三也好,现在我所写的一些东西也好,很多都是在延续胡先生的思想。

除了胡兰成先生,在你学生时代还遇见过什么样的人?
我国中一年级的国文老师,那时我崇拜他到恋爱的程度,他并不是那种照本宣科的老师,会在课堂上讲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有时会在黑板上抄课本上没有的诗句,我就会暗地里背好多诗词,他才写上句,我就说出下句来,老师自然很关注,辛辛苦苦背了那么多诗句,就是等那么一刻。那时也是青春叛逆期,常常会逃课,自己跑到家旁边的小树林,一看书就是一个早上,头发也没按学校的要求,那时学校规定女生一定要剪齐耳短发,不许有刘海,都要一样长,我偏不,学校要处罚,也是老师帮我处理。我有会把我父母年轻时的通信,抄到周记本上交给老师,记得有一次抄他们关于包法利夫人的看法,很辛辣,你想一个国中生老是有这么多她这个年纪很难有的想法,看不该是这个年纪看的书,老师也担忧了,所以他的眉批有时和我写的都一样长,那时看的真是过瘾,我也更是变本加厉的。去年7月,师母过世,老师的孩子也没有通知什么人,就通知了我们几个学生去,我还见了老师一面,老师已经80几岁了。我上大学,去做三三集刊,后来也是一直都有寄作品给老师看,老师也都会给出他的意见。当中的十几年青壮年期也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和老师的联系就没那么频繁了。

写了这么多的小说和剧本,当中哪一段情感你最欣赏或者喜欢,为什么?
如果把情感狭义地定义为爱情,我会最喜欢《荒人手记》里的那段,那种爱情的折磨,不是快乐的,这种苦恼也是夹杂着欢喜。当两个生命有一些碰撞,总是苦多于乐的。年轻的时候,总会觉得爱情很重要,这时父母都不在你的脑子里,满脑子都是爱情,而学会处理爱情的悲伤,是会让人成长的。被折磨的爱情,更是让人悲喜交加。

那一段感情最美好的是在什么阶段?
爱情就像一个高峰到从高峰走下来,热恋期就是爬高峰的时候,是一个燃烧的状态,你想想看怎么可能整个人生都处在一个燃烧的状态中?那其实也蛮可怕的。这最美好的阶段很短暂。两个人在一起巴不得身边没有人,你看我我看你,相看两不厌,然后觉得什么都不怕,只要有对方在,再困难也可以走到天涯海角。这就是热恋燃烧的状态,我觉得不长。再下来就是两个人相处,如果有越多的话说,越多的话题,讲话讲不完。如果没有什么话说的话,那在热恋的时候很快就结婚,就是另外一种东西,比如小孩生下来,小孩又会带来不同的阶段,就会有更多的责任。不可能总是一个燃烧的状态,总会有一个降温,但在这个降温的过程中,如果有说不完的话,有共同的地方,可以很容易进行下去。

你的作品剧本里的爱情总是淡淡的很平缓的过去,比如《咖啡时光》,并没有那种跌宕起伏的感觉,像流水一样平平而过。
我自己不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真的很热心。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经历过才会明白。其实《咖啡时光》,也只是一段感情的一个片段,看你取哪个片段,来承载一些东西。

时代不停前进,社会和人都不断被改变着,不同时代的小说呈现出的爱情样貌也不同,但有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和不该改变的?
没有啊,怎么可能不变呢?如果不改变,会觉得蛮可怕的。生命是一个不断延续的过程,生老病死,你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不会没有改变。在这种改变中,有些人无所得就一生了吧,在改变中可以有所获,人生来一趟,就是在变化中能明白一些。
那就光一个通信吧,每一个时代都会不同。像我们七十年代,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地区,这个苦恼就是等待,收到的可能是他七天前的一个状态,但接到这封信就快乐到不行,这个快乐很单纯。现在大家在世界各地都很容易联系到一起,是解决了很多困扰,也就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收信时的欣喜。

怎么看当下年轻人的情感?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不知道耶,我当然是百般看不顺啦,又如何。小说家其实像一个人类学家,在我观察的当下,是基本不带意见的,观看其实是有一种热情,你并不同意他,但是也不大有意见。如果你在观察的时候,是一个讨厌他们的态度,那当然就不会去看他们了。小说家对当下观察的热情是大过于自己的喜好,你是在背后的。我会理解他们,我们的差距是很大,但是我还是很愿意看。

有些时候你会收不到作者的频率,但是再隔了好几年你再去看的时候,会突然看进去了。这就是年龄阅历的问题,比方说看电影看小说,年轻的时候食量很大,有欧洲好莱坞的片来金马奖外片影展的时候,就会想一口气把平常看不到的都看掉,两部三部连着看都有,生吞活剥的。现在看电影就不这么看了,也没这么多时间,会选择一个我喜欢的导演看,去跟他的作品看,他的实验之作他的失败之作,都是他的一个过程,我对于他的作品不会去横向的看了。看书也一样,我会跟我喜欢的作者,频率搭得上,我就会去追着他,他的跌倒他的爬起我都会在看。

《巫言》和你过去的作品很不一样,好像这个在变的时代,快快的语速,让人跟不上,大陆很多文化人一上年纪知识和才情就退化,就落伍,你是怎么更新自己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保持非常柔软的心。到了一定的年纪,不要说身体的老化,心也会有个壳,变得好硬。软一点的话,看什么都会有一种敏感,看到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你会很专注,看灰色也会觉得会有好多种灰,把看到这些都写下来。很多人到后来都会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显得理所当然,就没有什么差异性,就会有一个壳了。

你说过《巫言》里的“巫”是在左边看右边,那对于右边的什么东西最好奇呢?
这个左边右边也是我的一个说法吧,就是说假设右边是社会化,从右边到左边会是一个光谱,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都会不一样。那左边就是假设性的非社会化,大概我自己就是个“巫”吧,巫的非社会化不能再左边了,再跨出一点点的话就会变成神经病,就不跟外界沟通了,也无法沟通,也没有语言沟通了。现在最左边的巫还是需要一个沟通,会用她的语言——咒语想办法和右边来沟通。这个右边可以说是主流社会主流体制,她站在最左边看右边,并不是像孔子说的那样“乘桴浮于海”去跟鸟兽为伍了,还是想要和右边对话的。站在左边的她是非常敏感的,不是像在右边的人类觉得什么都理所当然,就像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里的临水照花人”,就是说这个时代好多东西就会自然地投射到我们身上,对于这些东西作为一个巫还是想回应的,还是想要跟主流社会对话的,所以不管是她在那喃喃自语,还是在那写个不停,都是一个方式。因为巫很敏感,其实会很痛苦,自己跌跌绊绊背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上校得到一个大磁铁,他就背着那个大磁铁四处走,把河里的破铜烂铁都吸到了他的磁铁上,最后他背着这个大磁铁就寸步难行,这就会有一个图像,这个图像就会感觉很像我,我很想一个站在最左边的巫,别人都看不见的,你看见啦,看见了怎么办呢?只好把这些破铜烂铁有的没的吸在身上。《巫言》就是想把这种状态体现出来。
现在最好奇的,就好比说我下一本小说,叫做《时差的故事》,比如一对恋人隔在地球两端,一个这边是白天,一个那边是黑夜,情感的时差会是怎么样的,还有很多很多时间的差异,会有七八篇的短篇小说。我想要写的这些,可能就是我目前最关心的,准备花两年来写。还有一个时差的现象很好玩,比如我的作品,台湾的读者是从七八十年代一路看到现在,对大陆的读者来说很多就是一下子浓缩到这两三年内,常常看到我十几二十岁做的东西,我现在都五十啦,好像是会有这样一个时差。

这个时差同样也会存在于大陆和台湾这几年的发展状况上,常常看台湾八九十年代的电影或者书会觉得这好像就发生在大陆的当下,这种穿梭的感觉很奇特,不知道是怎么表现出来的?
有人会问我,你们台湾作家到了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其实跟大陆的同行,不管是在海外碰面,还是他们的书我们也都看过,就会慢慢地发觉有一个东西是台湾作家独有的特色。假如从华人文学的一个版图来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这个拼图上面每个人都有占了他们的一块,海外的作家一块,大陆的作家一大块,南洋马来西亚香港一块,那台湾呢?它自有自己的对这个版图的贡献,可以说是“现代性”。从民国开始到现在的一百年,中国就是一直在回应这个现代性的问题,大陆改革开放三十年将这个台湾近百年现代化的发展压缩到了二三十年里,台湾的现代化发展很早,时间长,它的消化期也很长。二十世纪初中国的现代化就是从船坚炮利开始的,带着被侵略的屈辱进来的,是非常暴烈的,这种暴烈的现代性还能是怎么样,好像台湾现代化的开始没有这么的暴烈,然后也没有像大陆这种短暂的改革开放时间,它可能是比较温和的比较缓慢的情况下发生的现代化,就有时间去消化,也有足够的容量来负荷,就像一句俗话“富过三代”,富过三代才会懂得有礼貌有涵养有文化,三代可能还不够,罗素说过,三代养一个“贵族”,所谓的“贵族”就是一个文化内涵的东西,并且要化为无形的东西。而台湾在中国的现代性上应该是累积了三代吧,大陆的作家在这一方面还是欠缺一些可以写的。这是我们台湾作家可以提供的一块拼图。
大陆现在太快了,什么东西都是在二三十年一步到位,一些东西是可以用西方的经验直接连上,可是其他的呢?人在生活里的质感,是很匮乏的。而这是我们台湾作家可以在作品里表现出来的,比较长的发展过程已经把现代性消化作生活的质感。

现在一天的时间安排会是什么样的?
早上起来就一定会到桌边看一些不好读的书,做一些笔记,或者写一些东西。下午吃过饭,就会在沙发上找任何让我舒服的姿势看一些容易看的消遣的书,到四五点了,我就会和天心带着猫粮出门喂猫,除了家里的16只猫,还有附近的野猫,我们会知道自助餐店那会有4只猫,哪里的汽车底下又会躲着几只猫,我们就一路走一路喂,它们也都很熟悉,时间到了都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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